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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要在高大壮观的喷泉下拍一个经典凄美的爱情场景,用不着去拉斯维加斯、迪拜等地取景,李艳环随意一指,就能给国内的导演提供很多选择。即使在严重缺水的新疆、山西等省份,他都能找到比较合适的地方。
李艳环是一家喷泉水景建设公司的老总,从2003年起,他就扑到喷泉水景建设的火热浪潮中,前些年每年能有接近两亿元的工程款,“大部分是政府工程”。他观察到,10多年间,喷泉已经遍地开花,几乎“每个市都有一个”。不断刷新喷射高度记录的喷泉,屡屡成为新闻主角。
“喷泉闲置太正常了,当年建设不就为了炫嘛!”李艳环说。喷泉水景专家委员会主任张存民也认为喷泉闲置或拆除理所当然:“处处是千万元投资的大喷泉,注定是个耗水耗能的奢侈品。”
从2003年进入这个行当起,李艳环的生意就一直不错,总有一些人找上门,请他的团队去施工建设。也正是看到了这个行业的红火,他才进入这一行的。
10多年中,他公司建设的喷泉遍布全国各地。如果在地图上用红点标出这些喷泉项目,“东部省份是密集一片红,浙江、广东等地一个县里都有好几个”。
生意一红火,竞争自然也不少。据业内权威人士张存民介绍,全国性的行业协会喷泉水景委员会于2001年成立时,加入协会的企业只有7家,现在已发展到300多家,其中不少是2008年前后加入的。不过,这并不妨碍李艳环每年接近两亿元的工程,其中大多是政府工程。
一开始,这位老总就注意到,他每接一个工程,第一、最高、最大这样的字样,总会出现在项目方的要求中。多名喷泉水景建设公司的老总证实,领导喜欢什么?答案再简单不过:得高、得大、得第一。
“领导口味不同,有的喜欢高,有的就喜欢大。”李艳环回忆说,“他们之间还有竞争。”
李艳环的企业成立后不久,连续在浙江某市做了3个喷泉项目。他记得,当该市一个区的喷泉项目完工后,另一个区的领导一看不错,就投更多的钱,要他做一个更大的矩阵喷泉出来。等这个矩阵喷泉做完,该市另一个区县的领导来参观,又提出要花两倍的钱,在自己的辖区做一个声控加旋转喷头的喷泉。
2009年,李艳环接到河北某市的一单生意,6000多万元。该地政府的核心要求就是,喷泉能喷216米高的水柱。因为要迎接2016年的一个国际博览会,为取吉利纪念之意,政府要求必须能喷到“216米”。
“最火爆的那几年,被各地十几二十次地问是不是第一。”在天津文化中心广场喷泉旁的一处茶座,71岁的张存民说道。毫无例外,天津这个投资5000多万元的喷泉建成时,也有人请他判断“是不是第一”。
在他的印象中,1999年之后,高大喷泉密集出现,门槛不断抬升,基本都在160米以上。
1999年,广东河源新丰江音乐喷泉最高可喷169米,号称亚洲第一。2002年,这一称号被呼和浩特如意河喷泉夺走,喷射高度增加了3米。此后,喷射高度增加到186米、188米、191.25米。很快,“亚洲第一高喷”的桂冠又被江苏宿迁骆马湖喷泉以204.7米的高度摘走。宿迁市湖滨新区管委会与承建方还特意请来第三方测量公司测喷高,2012年经英国吉尼斯世界纪录总部认证,终于以204.7米获得“世界最高音乐喷泉”的称号。
在做工程的过程中,他还发现一个变化,一些地方政府的目标变得较为现实:世界最高可以没有,区域最高必须拿到。2007年,通化音乐喷泉建成,水柱最高喷射高度100米,一直宣传为东三省最高喷泉。
不过,追求世界第一的脚步并未停止。2013年,广东增城挂绿新城发布规划,要建千尺高喷,打造“全球第一高喷泉”。后来项目突然撤销。
200米高的喷头,从启动到喷出水所用的电量顶10万个10瓦灯泡亮1个小时
音乐声一起,水柱喷涌而出,随着音乐的抑扬顿挫一直在变化高度和节奏,在各色灯光的照射下,水柱“舞姿”优美,喷泉色彩斑谰。优美的音乐,变幻莫测的激光背景,整个场面美轮美奂。
这段对高大喷泉的倾心描述,极为相似地出现在多个大型喷泉的介绍中,除了地名不同。“大型喷泉是城市经济实力的象征。几乎每一个城市都有一个大型喷泉。”一名业内人士称。
喷泉水柱喷射高度的记录不断被刷新,李艳环等所接喷泉建设工程的造价也在不断刷新,从最初的几百万元,已经上升到几千万元。有的喷泉工程,造价甚至达上亿元。
李艳环等靠喷泉工程吃饭的老总很清楚,水柱喷射上百米高的喷泉,看起来的确很壮观,但运行成本“很吓人”。并且,水柱喷射越高,运行成本越大。尽管水柱高度相差10多米,甚至几十米,从视觉上看,基本没什么差别。
业内人都知道一笔账:200多米高的一个喷头,从启动到喷出水需要1000千瓦电量。
“顶10万个10瓦灯泡亮一个小时。”李艳环指着头顶上的照明灯打着比方。有专业技术人员换算,这个电量,可供普通家用1.5匹的空调24小时不停地运转41.5天。
要是算上维护费用,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。根据行业内惯例,一年维护费用大致为工程建设价格的10%,并随着使用年岁、器材老化程度上涨。比如1千万元的工程建设价格,年维护费用需要100万元。据知情人士透漏,江苏某大型喷泉一个月的维护费用就是五六十万元。
有媒体报道,上个月,建于2005年的江苏南通濠河喷泉在闲置半年后被拆除。这个喷泉,“投资1千万元,维护、电费1千万元,建成10年共喷4500分钟,一分钟喷掉5000元”。
“领导就喜欢这样的,你觉得没必要,不想做,还有别人等着做。”一名业内人士称,他所在公司,曾接手北方某市的一个喷泉项目。公司提出,从成本上考虑,应降低喷泉水柱喷射高度,可被项目方拒绝。“咱就是干活的,说了也没用。”他说。
即便如此高的建设和经营成本,也未阻止这一“奢侈品”在各地规划主导者的版图上火热兴起,且规模越来越大。
据媒体报道,西安大雁塔喷泉占地252亩;洛阳喷泉总占地455亩;天津千万元投资以上的大型喷泉至少5个;多河网密布的武汉市有8个。
李艳环的公司在长春市一条街上就建了4个喷泉。另一个企业在苏州一个工业园区也建了4个喷泉。即便缺水的山西、陕西、宁夏、新疆也毫不落后,以一地至少4个工程的量,鲜明地列在一家喷泉建设公司的地图上。
项目方有项目方的考虑。比如获吉尼斯“世界最高音乐喷泉”称号的宿迁骆马湖喷泉,原本设计的主喷高度为199.6米,“与宿迁建市之年(1996年)相呼应,充分体现了‘力拔山兮气盖世,宿迁儿女志气昂’的宿迁精神;李艳环接手的那个造价6000万元的喷泉,主喷设计高度为216米,因为在2016年,该市将有一个大型国际博览会。
冲动还体现在规划主导者对速度的追求上。由此,李艳环等也一直在创造“奇迹”。有一个项目方曾要求“十一前必须完工,纪念建国60周年”,让一个原本计划8个月完工的喷泉建设工程,缩短为两个月。
生意曾一度红火的李艳环,这几年业务进入“冰期”。现在一年能有“一两个项目就不错了”。他将公司各个岗位的员工减至只保留1名。
与此同时,不少地方的喷泉,也因闲置或拆除再次进入公众视野。尤其是上个月,江苏南通拆除濠河喷泉后,更是引起公众热议。这个喷泉,建成10年共喷4500分钟,平均每分钟喷掉5000元。有网友评论:这不是喷水,是喷钱!
另有新闻媒体报道,江苏常州2013年投资5800万元的常州高铁音乐喷泉已闲置近一年;浙江金华2004年耗资1600万元打造的“亚洲第一音乐喷泉”,如今处于半报废状态,沦为不会喷水的雕塑;浙江嘉兴2010年投资近4000万元打造的“七一广场”水景音乐喷泉,不到两年时间内,该音乐喷泉就曾停喷近半年,如今,再次处于长时间停喷状态。
中国青年报记者致电浙江嘉兴喷泉建设方,对方以早已将管理权限转让他人为由拒绝回答闲置缘由。问及东部某区喷泉的管理问题,主管部门工作人员则回复“不知道喷泉还开不开,没法回答”。
曾号称亚洲第一高喷的东部某喷泉管理处负责人和记者说,跟上级领导数次提起改造维护事宜却无下文。“大形势变了,以前改造就能投1千万,现在能撑多久就多久吧。”他在电话里叹息道。
张存民很早就对此发出警告。去年的一次发言中,他再次提及“建得起、养不起、用不起”的现象。“领导一拍桌子,决定要建,市政建设资金出一笔钱就建起来了。可后期的维护涉及多个部门,维护费也不再走市政建设专项资金。”这位多次在行业内直言不要建奢侈喷泉的老专家,掏出当年的发言提纲,“再说,主政领导一走,谁都不想管,谁管谁难受。”
武汉大学城市设计院副院长周婕表示,大型喷泉,只是城市规划的一个缩影。“拆除说明他们还敢反对前任主政官的业绩,总比一堆铁泡在臭水里强。”不过在她的设想中,不管是曾火热一时的建设热潮,还是现在无人问津的闲置,“必须让当地老百姓知情,把成本一项项列出来,让他们参与是留还是拆”。
喷泉建设火热时期,全国每年的喷泉建设,有“40亿元”的工程量,地图上的红点,一个个冒出来。可以想见,未来几年,拆除喷泉的行动,正如当初建设一样,会如火如荼。这些红点,将被轻松地从地图上抹掉。一点一抹之间,数百亿元的资金就消失了。